......鎮山村瑣記 作者:劉楊 挽著褲管,杠著犁頭,牽著水牛,哼起小曲,屁顛屁顛的農夫;把著單車,深情遠眺,翹首含羞的布依姑娘,濃濃的雪花膏味道與熱熱牛糞氣息交融於微風過處的村口。 這便是我最初記憶的鎮山村了,那個年代,正值我的青春芳華,遺憾啦,沒有城市的多彩青春故事,沒有回眸一笑,沒有衣袂飄飄,記住的,隻是勤牛歸去的石徑,顛簸自行車上的鄉下姑娘,雪花膏的濃鬱,牛糞的清香...... 一晃,三十多年過去了,今天的鎮山,還有以前的模樣嗎?石徑熱熱的牛糞,樹下嬌羞的雪花膏姑娘? 我知道,不會再有了,但我固執以為可以尋找。 “五一”一個以勞動命名的日子,我逃離勞動,開啟了鎮山村的牛糞追憶之旅。毋庸置疑,雪花膏早被蘭蔻香奈兒覆蓋,自行車也失去了自行本色,摩托、轎車早轟鳴山鄉,尾氣汙染的何止是生態自然,翹首以盼的純淨嬌羞也隨尾氣排放漸行漸遠,我想,唯一沒有改變的該是那熱乎乎,暖融融的牛糞本色吧? 迎接我的是村口酒樓老板,豪車代步的他,清瘦幹練,富裕當仁不讓!因“五一”生意興隆,老板忙上忙下,步履間有著滿滿的自豪感和優越感。我想,他會不會是雪花膏姑娘的翹首以盼?不會,老板娘奉茶迎來,麵容飽滿慈性,眼神裏,有種遮掩不住的清澈,我大驚,這不就是曾經嬌羞的雪花膏姑娘?商業驅走了寧靜,歲月涵蓋了含羞,但眼神的不經意清澈,還原了一位活脫脫把著自行車,隨山路起伏的雪花膏姑娘。 就這裏了!我定下了今日的消費地。消費從這裏開始,尋找也由這裏出發,因為老板娘,尋找有了端倪,隨後的尋找,該有著怎樣的一驚一乍? 曾經的青春行走,我為縱橫,憑著年少無畏,敢用身體丈量曆史沉澱和自然山水,身體驚鴻般遊走世界,恨不能萬水千山走遍。一轉眼,知天命之年了,青春的恣意不再揮舞,身體的行走也停停歇歇,飛揚的靈魂也經常潮濕翅膀,靜候暖陽,不再想著枕著大千世界,隻想著,隻想著,尋一處山水終老。 “因為一個人,愛上一座城。” 隻是一句有溫度的歌詞,可萬萬沒有想到,最初的始作俑者,居然是鎮山村裏民族融合的摯愛見證。因為一個村,愛上一個人,因為一個人,愛上一個族。 鎮山村始建於明萬曆年間,距今400多年。“播州之役”間,江西吉安府盧陵縣協鎮李仁宇奉命入黔,為播州戰役督辦軍務,大軍駐紮安順屯堡,李將軍部至鎮山村時,見此地三麵環山,一麵鄰水,馬蹄形地勢,非常適合屯糧軍備,便在此設屯駐紮。當問及村民此地地名時,村民無從回答,李將軍見水畔一山霸氣矗立,猶如猛士鎮守,便脫口道“鎮山”,鎮山由此得名。 山水猶如宗教,李將軍的鎮山駐紮,冥冥中,鑄就了一個人一座城的因果。因熱愛這座村子,李將軍將家眷安頓於此,石徑幽幽,水秀澹澹,遺憾的是李將軍妻子不服當地水土,病逝於這片山水間。 脫單後的李將軍,沒有從老家和經濟文化發達地區挑選伴侶,而是因為一座城而愛上一個人,因為對鎮山的熱愛,他毅然決然入贅落後可稱作蠻夷的布依人家,讓人瞠目結舌,威風八麵的大明四品將軍,結緣於邊夷少數民族,而且還是入贅,不說幾百年前,即便是今天也讓人不可理喻。同時期駐紮於安順屯堡的大明軍隊,卻孤傲清高,不屑於當時人通婚,所有婚配均來自明王朝核心區,幾百年來,屯堡文化獨立於黔中大地,成為一道獨特的文化風景。 無疑,李將軍的入贅是有悖於那個時代的主流文化的。 李將軍入贅鎮山班氏後,育有兩子,更讓人目瞪口呆的是,他讓一個兒子跟著自己性李,另一個兒子隨著母親姓班,如今鎮山村一百六十多戶人家中,不是姓李就是姓班,明為兩姓,實則一家。400多年前便有如此胸襟,除了政治目的外,我想,李將軍內心一定有著一份真愛吧,愛班氏姑娘,愛這片土地。 播州戰役間,因為戰爭來到鎮山,因為入贅的民族融合,又消停了戰爭,潤物無聲的不戰而屈人之兵,悄無聲息地完成了軍事征剿無法達到的國家安定和民族和諧,難能可貴! 同一時期,明王朝調集雲貴川江浙等八省24萬兵力全力圍剿播州土司楊應龍,值得玩味的是,唐僖宗年間,楊應龍先祖楊端由山西領兵播州平定邊夷叛亂,因平叛有功,朝廷封播州為楊氏家族世襲管理,從此,楊氏家族開啟了播州地界七百餘年管理的勵精圖治,楊氏管理下的播州,兵強民富,文化發達,百姓安居樂業,朝廷禦封播州軍隊為“禦前雄威軍”。“禦前雄威軍”攻無不克,守無不固,威風八麵,連橫掃歐亞大陸的蒙古鐵騎也望而生畏,播州,成為蒙古鐵騎唯一沒有征服的尊嚴淨土。 因果輪回,讓曆史唏噓不已的是,當年為朝廷平叛的楊氏土司,數百年後卻成為朝廷最大的叛亂者,憑借著“禦前雄威軍”的強大軍事實力對抗朝廷,分裂國家。 24萬軍隊千裏迢迢,曆時一百四十多天才平定播州叛亂,戰後的明王朝,元氣大傷,從此走向衰落後至滅亡,曆史專家裁定,明王朝表麵滅於崇禎,實則滅於萬曆。“播州之役”成為拖垮明王朝的最後一根稻草。 相比於“播州之役”的國殤民怨,李將軍入贅止戈的文化交融,不是有著更上一層樓的境界?長征途中,劉伯承義結彝族首領小葉丹不也與此異曲同工? “播州之役”主帥李化龍因平播功績名垂青史,而化幹戈為玉帛的李仁宇則消逝於曆史長河,查遍百度,居然沒有李仁宇將軍的百度百科,有的隻是陪襯鎮山村的簡單文字介紹,讓人感慨不已。李將軍作為後備軍務官員,沒有殺人盈野,沒有軍功浩蕩,自然不會被朝廷和那個時代稱為英雄,我卻固執以為,李將軍才是真正的將軍,真正的英雄。 鎮山村一河之隔的李村,有一處封土僅1.5米高的普通墳塚,這便是李將軍的安棲之地,村東頭小坡,他的一個李姓兒子,一個班姓兒子也靜靜守護著這片山水。他們與這片土地的水乳交融,不僅僅是李姓與班姓的同宗同源,而是民族融合的時代和順。 愛上一座城,因為一個人;因為一個人,愛上一個族! 曆史輕描淡寫了李仁宇將軍,但鎮山人民沒有忘記,始建於明代的武廟,正中供奉武聖人關羽,左側供奉觀音菩薩,右側供奉的便是李仁宇將軍,與忠義千秋和普度眾生同沐歲月,英雄,在百姓心裏! 英雄何用聲聲歎 斷碑落殘垣 君不見青山 豪傑塚化塵煙 ...... 政治的手腕是布控一方,文化的啟蒙是教化一方,愛的交融則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自然和諧和精神依托。 找尋青春回憶,我不知不覺間走進了曆史尋顧,是因為自己青春不在?還是因為從未有過雪花膏姑娘對我的翹首期盼?老了,再也不能創造回憶,隻有讓回憶成為曆史,可悲的是,回憶的曆史,與我無關! 沒有了,何止是沒有?有了好多好多的不該有,尾氣驕橫的機動車,商業吆喝的李將軍後人,以及鄰水河邊,古渡碼頭滋滋嫋嫋的燒烤熏煙。 “劉老師,我這裏是鎮山最豪華的餐飲,但缺文化!” 酒樓老板拽回我的回憶。是呀,百姓富裕了,文化交融,聯姻止戈的鎮山,文化,當然會在某一個角落猶抱琵琶等待呼之欲出。 其實文化不是書裏的編寫,也不是牆上的粘貼,更不是政府項目的規劃書。靜悄悄的玫瑰羞答答開,花期到了,不為芬芳,隻因本色……道法自然,才是最高的文化呀! 白日不到處,青春恰自來。 苔花如米小,也學牡丹開。 學嗎?不,那是自然的我,本色的我,不同流合汙,我便是獨立的文化,無數孑然自我的純淨融合,便是文化的精神提升。 開了,開過了,你知與不知,我都開放過,你信與不信,我都芬芳過…… 知天命之年的停停走走不同於青春年少的走走停停,如今的停停之所,往往是青春時代的不走走之處。 變了,一切如何成憶?停停,又該在哪裏? 順著古城牆古民居的指示標牌,我走進了可以成憶亦或可以停停的石徑小巷。 其實,我心裏的古,不過是三十餘年的沉積,不在乎秦磚漢瓦,萬曆康熙。帶人自行車、雪花膏姑娘、熱氣牛糞、艾葉香包、山間對唱……那就是古了。 如此,鎮山村真的好古! 鎮山村現保存完好明古城牆700餘米(原長1500米),高5至8米,厚3米,石拱城門門洞依在,門早腐朽成泥,抵禦外族進入的城門,如今是吆喝消費的文化砝碼。 鎮山村,由上寨下寨組成,上寨為古寨,下寨為1958年花溪水庫修建蓄水遷來,沒有上寨的門進院落,自然,更沒有上寨的曆史陳結。 這裏的古民居,古得隻剩外框,原住戶早遷入他們向往的鋼筋水泥,老房子一一坍塌,幸有古意情節藝術家慧眼識珠,本著曆史敬畏,租賃古房,進行藝術改造,用於文化藝術包裹下的商業運營,無疑,是成功的,古意的安靜,現代急促的回避,唯有文化藝術可以內外承接。我隨意的走走,居然走進了古意鑲嵌,藝術氣息彌漫,商業靜悄悄開放的現代古屋。 剛剛走進,一位古意女子便輕盈而出,她發髻高挽,禪意服飾透出淡淡山水寧靜和徐徐石徑古樸。經交流得知該女子來自台灣,嗲嗲的國語,柔曼的舉止,有著濃濃的中華文化氣息。 據悉,租賃打造此處古屋的是台灣一家文化機構,該機構在大陸多處購、租古民居,修舊如舊,植入中華文化,用靜謐心靈招撫遊動軀體,於無聲處的商業很是溫馨。 改造後的古屋,有著文化的香甜,一下,我便有了親近的欲望。破敗不堪,被村民視為棄物的古屋,有著厚重曆史和文化潛伏,改造後的古屋,新貌換舊顏。據悉,這裏所有古屋都被租賃完畢,租賃者除如台灣一樣的文化機構外,多為自由藝術家,斷壁殘垣的曆史,撩動著藝術家的不安靈魂,思想的飛翔,終歸要借助文化的翅膀,而這裏的停棲,有著該有的曆史回響。 梯級石徑連接的破敗古屋,琢聲陣陣,古木工藝,煥發生機。用曆史告訴未來,用現在還原過去。 馬蹄叩響的石徑,軍號喚醒的山村,李仁宇將軍與班氏姑娘的真摯牽手,艾草香包,牛糞熱氣,戰爭與和平,愛情與職守,鎮山村的安寧祥和,不是選擇了曆史,而是曆史有了選擇。 依依不舍也好,無可奈何也罷,走出鎮山村,我便要與回憶的尋找握別了,多個意象的隊列奔來,尋找的初心一再迷惑,自行車上的顛簸摟抱不見了,寶馬車裏的卑微哭泣交織的可是蘭蔻香奈兒的高貴氣質,牛哞聲聲春耕夏種,燒烤架上的牛肉,屠刀下的牛尾乞憐,牛糞,也冒出了血絲。 酒樓老板娘依然忙碌著,笑靨如菊,依然遮掩不住的眼神清澈,不用懷疑,她就是當年雪花膏味道的布依自行車女郎。 尋找還迷惑嗎?笑靨的老板娘不過是打開了尋找的一處缺口,我要尋找的不隻是視覺的圖像呼應,而是精神的延續相依,寧靜的村舍牛歸,燥熱的姑娘小夥,純粹而精彩的青春歲月。 時代不一樣了,尋找的失望自會理所當然,然而,就在村口,一尊雕塑讓我肅然起敬,雕塑裏,戎裝李仁宇將軍手扶孩子,威風凜凜,一旁戰馬奮蹄嘶鳴,班氏妻子懷抱小孩,柔情依偎,仰望的眼神有著敬仰的本色之愛。 一個人,一座城,一段愛情,一座山寨,戰地黃花分外香!這一刻,我豁然開朗,我知道我尋找到了,而且還更多更多,卸甲後的李將軍,不也是肩扛犁頭,手牽水牛,哼哼唧唧著布依小調?柔情班氏,艾葉香包的本色不是遠勝翹首期盼的雪花膏嬌羞女郎?戰馬嘶鳴,戎裝戰備,不是化解於班氏柔軟溫情?兩個不同姓氏的兒子,見證並開啟了民族融合的偉大壯舉,兩個兒子,也與父親一樣,沒有顯赫軍功,但他們用和諧和愛柔化了這方百姓,不,應該說是柔化了他的百姓,他的家人。 “太上,不知有之。”“無為而無不為。” “德武將軍”和“振武將軍”,這是朝廷對李將軍兩個“無為”兒子的封賞。 “師之所處,荊棘生焉;大軍之後,必有凶年” 以德禦武,以情振武,止戈處,鎮山昌寧,百姓安居樂業。 簡單生態的自然尋找,哪裏可以匹敵曆史深處的人格芬芳,文化交融,民族融合,和平真愛,才是牛哞聲聲,石徑歌流的精神傳承。 2020年5月1日寫於鎮山村,5月2日修改於貴陽一樹花開。 |